敬爱的程千帆先生离我们而去了!在鲜花环绕的灵堂里,悬挂着由在南大的及门弟子共同拟定的挽联:
绛帐留芳,汉甸江皋,树蕙滋兰荣九畹;
青灯绝笔,文心史识,垂章立范耀千秋。
上联总结了程先生对教育事业的贡献,从武汉大学到南京大学,这位辛勤的园丁栽下了多少芬芳的桃李!下联总结了程先生对学术事业的贡献,从校雠学、历史学到文学史、文学批评史,这位杰出的学者在广阔的研究领域里留下了多少精深的论著!我相信,这个评价绝不是弟子们的私见,而是天下的公言。《文学遗产》主编徐公持先生在总结新时期的古代文学研究时,认为成就最大的两位学者是钱钟书先生和程先生,并特别指出程先生在培育人材方面的贡献:“门下人材辈出,形成坚强的学术梯队,在本学科中广受称道赞许。”可见程先生被公认为优秀的学者和杰出的教育家,他在学术和教育两方面的成就是不相轩轾的。然而,在程先生自己心目中,他的平生事业却以教育为第一要务。他在遗嘱中说:“千帆晚年讲学南大,甚慰平生。虽略有著述,微不足道。但所精心培养学生数人,极为优秀。”的确,在程先生一生中,他对教育所付出的心血是远远超过自己的学术研究的,在他到南京大学任教的最后20年间尤其是如此。要知道程先生曾被剥夺工作权利达20年,一般来说,一个在学术上有深厚积累的学者在长期被禁止从事著述后,最着急的事当然是整理自己的学术成果,完成名山事业。然而程先生却把培养学生放在第一位,他常常引《庄子》的话说:“指穷于为薪,火传也,不知其尽也。”在他看来,弥补“文革”所造成的损失,让光辉灿烂的中华文化后继有人,这是重中之重,急中之急。于是,程先生怀着虔诚的心愿重新走上了母校的讲坛。他不顾年老体弱,亲自为本科生上大课。面对着几百双充满求知欲的眼睛,程先生仿佛又恢复了青春,他的课讲得生动活泼,明白晓畅,又逻辑谨严,一丝不苟。他传授给同学的不仅有渊博的知识,更有切实的方法和睿智的思考。他在课堂上神采奕奕,精神抖擞,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他的身体特别健康,其实程先生曾经受过严重的折磨,体力并不充沛,他是在用全部生命进行拼搏。当课间休息时,程先生必须抓紧时间坐下来喘一口气,恢复一下精力。可是等到上课铃一响,他又重振精神口若悬河了。如果说课堂是教师的战场,那么程先生就是一位老当益壮、仍然在驰骋疆场的老将。他是多么希望能够一直在讲坛上奋战下去啊!可是年龄不饶人,几个学期之后,程先生的健康情况不允许他再上大课了,他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大教室,转而以培养研究生为主要工作。对于程先生培养研究生的成绩,学界有口皆碑,不用多说。他在南大培养的10名博士生中,已有8人升任教授,其中5人为博导,就是一个明证。自称“最大的野心便是当教授”的程先生,真是一位天生的良师!我们得到这样的一位老师,是何等的幸福!然而,很少有人知道,程先生也是一位好学生,他对当年的老师充满感激之情,时时回忆他们的音容笑貌,并把自己的成绩都归功于老师的教导。在深受学界赞誉的专著《古诗考索》的题记中,先生说,“没有当年老师们的辛勤教诲,连这一点极其微末的成绩我也是拿不出来的。我永远感谢我的母校和我的老师们。”他在1990年写的一篇文章中缅怀老师们说:“五十多年过去了,除了当时最年轻的教授商锡永先生还健在外,其余都已返道山,但他们的学识、他们的声音笑貌,却一直不可磨灭地留在我这个年近八十的白发门生脑中。”对于学者来说,最好的纪念方式之一就是保存其著作,程先生正是以这种方式来表示对老师们的怀念的。经程先生之手而得以整理出版的此类著作有黄季刚先生的《量守庐学记》、《黄季刚日记》和汪辟疆先生的《汪辟疆文集》、《三百年来诗坛人物评点小传汇录》等。众所周知,黄季刚、汪辟疆先生都是前代的大学者,他们的点滴言论都有相当高的学术价值,更不用说那些未及整理的文稿了。所以程先生整理老师遗稿,是具有重大学术意义的工作。
今年6月1日,即程先生突发脑梗塞住进南京脑科医院抢救的第16天,也就是先生去世的前2天,程丽则师姐从医院打电话催我快去,说程先生正在不断地喊我的名字。我匆匆赶到先生的病榻边,他已不省人事。过了一会,他喃喃地说了几句难以听清的话,突然,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,相当清晰地说:“我对不起老师,我对不起黄先生!”我的泪水夺眶而出,我知道先生牵挂着黄季刚先生日记的出版,因为这部日记虽然早已由程先生整理完毕,且已在出版社排版,但尚未印出,这是先生在弥留之际最放不下心的事情。孟子说:“大孝终身慕父母。”程先生对老师们的敬慕之情,就类似于这种感情。应该说,程先生的一生在学术和教学两方面都取得了如此的成就,他是完全无愧于他的各位老师的。然而程先生自己却总是为自己没有能光大师门学术而自愧、自责。有这样的一位学生,黄季刚等先生在泉下当感欣慰!
这两天我一直在为程先生守灵。面对着程先生那慈祥的遗容,面对着络绎不绝地走进灵堂来致哀的程先生的学生,以及学生的学生,我对先民们把师生关系视为人生“五伦”之一有了更深的理解。师生关系不仅是一所学校赖以传承知识、发扬学风、校风的关键,也是中华文化得以生生不息的命脉之所在。